撰文｜王晨

西方的名人列傳傳統

西方的“名人列傳”源遠流長，在留存至今的作品中，這種體裁按照形式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由單篇傳記組成，如古羅馬蘇維托尼烏斯的《名人傳》；另一類是由對比傳記組成，以古羅馬時代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的《比較列傳》為代表。在內容上，列傳的傳主大都是來自同一領域，如奈波斯的《外族名將傳》、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和瓦薩里的《藝苑名人傳》，本書的傳主則都來自同一時代。

本書作者韋斯帕夏諾1421年生于佛羅倫薩的比斯蒂奇村，他的家境并不寬裕，父親菲利波是從事羊毛貿易的小中間商，家中有六個孩子，他排行第四。他出生時正值該城最偉大的人物但丁逝世百年，正如他在前言中所說，佛羅倫薩在建城后的一千多年里都沒有作家，從但丁開始，那里和意大利其他地方都涌現了很多著名人物，如果沒有人記錄下這些偉人的業績，那將令人感到遺憾。

《韋斯帕夏諾回憶錄》
作者：（意）韋斯帕夏諾 

譯者：王憲生
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 2019年1月

早在14世紀初，“名人列傳”在意大利北方便已流行起來，彼特拉克和他的好友樞機主教喬萬尼·科洛納都寫過此類作品。與他們不同，韋斯帕夏諾的傳主并非古人，而是與之有過親身接觸的時代名流。盡管他表示只是將自己親眼見到的、從可靠的見證人那里聽說的事情記錄下來，一切都是依據耳聞目睹，沒有添枝加葉，也沒有刪減，但他選擇的細節往往能很好地表現人物性格。

例如，在教皇尼古拉五世和美第奇家族代表人物科西莫·德·美第奇的傳記中，韋斯帕夏諾更多地是書寫傳主生活中的一些小事，比如尼古拉在羅馬行囊窘澀，不得不向科西莫求助，但堅持只取一百弗羅林。這個情節印證了前文他的評價，即教皇天性大方，不像吝嗇鬼那樣，即使把全世界都變成黃金放在他面前，貪心仍然得不到滿足。

全書將所有傳主分為五類，即教皇和君主，樞機主教，大主教和主教，政治家，作家。韋斯帕夏諾和其中的很多人都打過交道，而他最熟悉的是作家，因為這些人的作品由他經營，他提到的個人情況和給人的印象也最深刻，最能展示他本人的性格。因其書商身份，他與大人物的接觸更多與書有關，因而在這部分傳記中往往會強調他們對文化的熱愛和對學術的庇護。對文化的熱愛是貫穿書中各篇傳記的一種理想類型，代表了文藝復興時代的精神品質。

書商韋斯帕夏諾的“名人圈”

韋斯帕夏諾早年曾為書商米凱萊·瓜爾杜齊工作，可能從后者那里學會了讀寫。由于沒有受過正規的文科教育，他對拉丁語所知有限。本書沒有像通行的那樣用拉丁語寫成，而是使用了佛羅倫薩的俗語，盡管他自稱是為了讓沒有文化的人也能看懂，但更可能是因為他的拉丁語不精。他與顧客通信時常常也要別人代筆，盡管如此，他還是想方設法彌補學識上的缺陷。瓜爾杜齊專營書籍裝訂，而且，早在15世紀20年代，就開始向尼科利和波焦這樣的人文主義學者出售古典作品的抄本。年輕的韋斯帕夏諾不僅在那里學到了必要的專業知識，而且無疑與這些人時有接觸，這些都為他日后從事這一行打下了基礎。

韋斯帕夏諾的書店，可能位于今天佛羅倫薩的代執政官街和吉柏林街的交界處，對面就是曾經作為市長官邸的巴杰羅宮。當時，書商的業務范圍要比現在大得多，涵蓋了提供紙張、裝訂、銷售圖書、提供書目和出版。事實上，韋斯帕夏諾本人既是書商，也被稱為文具商。代執政官街是佛羅倫薩書商活動的中心，早在1209年，那里就出現了世俗書籍的交易。14世紀時，那里的業務持續發展，但與博洛尼亞這樣的著名大學城不同，本地的書店也經營文具，出售的主要是商業簿冊、用做筆記本的蠟板和羊皮紙。

到15世紀，隨著人文主義運動的展開，書店也開始繁榮起來。他的書店堪稱那個時代的文化俱樂部，云集了大批著名文人。阿拉曼諾·里努奇尼的一封信中描繪了書店中群賢畢至的景象：那里經常可以看到阿雷佐的布魯尼和馬爾蘇皮尼兩兄弟這樣的文學大師，吉安諾佐·馬內蒂這樣學術卓越和辯才出眾的人，還有特拉比松的喬治這樣的修辭學家。在年輕學生的簇擁下，這些人對各種重要問題展開高談闊論。對許多熟客來說，書店還是圖書館，他們可以自由地在那里瀏覽新的抄本，直到有人將其買走。

不僅是學者，當時的王公貴族和富人巨賈也熱衷于收集和閱讀古書，這使得韋斯帕夏諾與這些人有機會密切接觸，進而得到他們的信任和庇護。為這些大人物提供書籍是韋斯帕夏諾買賣的重要部分，他曾為尼古拉五世興建的梵蒂岡圖書館提供了大批抄本，由此得以與其交好，甚至在其他方面也會提供幫助。早在教皇還是樞機主教時，韋斯帕夏諾就兩次找到科西莫·德·美第奇幫忙，為其籌得路費。作為回報，尼古拉五世登基后任命科西莫為教皇的銀行家，掌管十多萬弗羅林的教會財富，而牽線搭橋的韋斯帕夏諾也得到禮遇。尼古拉在當選后不久便私下接見了他，款待他過夜，表示可以給他任何想要的東西。

再現文藝復興閱讀盛況

在書中，韋斯帕夏諾事無巨細地記敘他與教皇、主教、政治家、作家等各界名流的交往，鋪開了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全景圖。書中有很多政治家和宗教要人的傳記，除了他們生平的重要事跡和高尚品格，韋斯帕夏諾用了很大篇幅去描繪他們本人如何手不釋卷，或者不遺余力地收集古典作品，或者對文人慷慨資助。因為是書讓他有機會與這些人接觸，這方面的信息大多來自他的親身見聞，讀來特別生動細致。

科西莫是他的庇護人和書店的大主顧，美第奇銀行可能還為他提供了運輸書籍的服務。韋斯帕夏諾的第一筆大生意，就是為科西莫興建的圣馬可多明我修道院提供圖書，不過，他在這筆生意中扮演的主要是文具商的角色，即僅限于提供書籍裝訂服務和制作材料，而為菲耶索萊修道院提供書籍，則是他真正作為書商的最大買賣。1456年，科西莫又找到韋斯帕夏諾，詢問他如何買到籌建這所修道院的圖書館所需的書。韋斯帕夏諾回答說，這些書是買不到的，需要讓人抄寫。于是，韋斯帕夏諾雇傭45個抄寫員，按照尼古拉為圣馬可修道院所開列的書目，在22個月里抄寫完成了二百卷圖書。科西莫對此非常滿意。

最值得一提的，是烏爾比諾公爵費代里戈的圖書館，書中詳細羅列了館藏的內容，并做了有條理的分類，為我們了解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術面貌提供了重要資料。公爵圖書館的藏書極為豐富，韋斯帕夏諾曾對館中的書目與教皇圖書館、佛羅倫薩圣馬可圖書館、帕維亞圖書館和牛津大學圖書館的總目做了比較，發現比起前者，它們全都相形見絀。

公爵圖書館的籌建耗時十四年，在烏爾比諾和佛羅倫薩等地，費代里戈總是雇傭三四十個抄寫員為他效力。在書目構成上，他選擇從拉丁語詩人和演說家開始，任何一位有價值的作家和文法學家都不遺漏，其次是翻譯成拉丁語的希臘語歷史學家和演說家的作品。他還不計成本地買下了拉丁語神學四大家的全部作品，并力圖弄到所有古今神學家的作品，包括從德爾圖良、伊西多爾、安瑟姆到圣伯納德、圣阿奎那、大阿爾伯特等。此外，圖書館中還有占星學、幾何學、算術、建筑、軍事和音樂方面的書。在拉丁語之外，公爵也搜集了所有已知的希臘語作品，包括寫在最好的羊皮上的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全集、荷馬史詩、悲喜劇詩人的作品、普魯塔克的傳記，以及地理和歷史著作。除了古代語言的作品，圖書館中也有大量現代作家的作品，包括彼特拉克、但丁和薄伽丘的俗語作品。

這些關于圖書和重要作家、藝術家的記錄，為后世了解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藝術和學術發展提供了寶貴的一手資料。由于作者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他的文字談不上優雅，有時還不符合語法規則，但用俗語寫作反過來也使得他擺脫了拉丁語修辭的桎梏，得以十分生動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使得這些缺陷變得可以容忍。他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句子所描述的事件是真實而清晰的，他喜歡用日常瑣事來描寫人物，使得人物栩栩如生，為我們今天重新進入文藝復興時代提供了可能。